雪屯写意

《最北人家》 绝版木刻 67×90cm 张士勤 2023

现如今的节令，谁都难说准还是不准，就像人的命运变幻无常，不是让你大出所料，就是叫你大跌眼镜。就说上个冬天吧，小雪都过了，眼瞅没几天大雪了，天空竟淅淅沥沥飘起雨来，弄得全网刷屏。今冬倒好，没等立冬，就给你个下马威，纷飞的大雪，下得是扬扬洒洒、耀武扬威。半米多的雪深，就算后羿请出射落的九日恐怕也难撼动了。不像往年，要没个两场三场雪做铺垫，那辽阔的黑土地根本就看不出一丁点儿冬天的意思来。

在这飘雪的夜晚，满世界都陷入了宁静。似乎雪在盖住天地万物之时，也将各种声音一同掩埋了。苍茫的夜空，雪无声无息地飘落，旷野平畴一片空旷寂寥。山野农家老远传出的几声有气无力的狗吠，把这茫茫雪夜映衬得越发沉寂幽深。

一夜醒来，大地白茫茫一片，漫无际涯。雪后初霁的早晨，在瑟瑟的寒风中闪着微光，四野更是清冷安谧。

大雪的突然造访，显然给毫无心理准备的万物生灵一个措手不及。田鼠倒很镇静，拖着慵懒的身躯将小脑袋探出洞口，朝四下里好奇地张望几眼，便不屑地又返身回到洞穴里睡去了。他们不用担心饿肚子，一个秋天的贮藏，足够他和孩子们熬过这个漫长的冬天。可鸟儿就没那么乐观了，他们从窝里飞出来，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，在树丛中不安地飞来飞去，蹬落了枝头上的一坨坨雪，焦急地唤着同伴，声音里满是慌张，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，想着这大雪滔天的，上哪儿去找口吃的。

冬天也是老人难熬的关口，老人最怕的就是寒冬，许多老人最终都没熬过去而倒在了寒风里。所以，每年一入冬腊月，老人们就天天盯着日历掰着手指算日子，似乎日历撕掉一页，他们离成功就近了一步，直到他们吃上了年夜饺子，他们那颗一直悬着的心才算抖抖地放下来，就连说话的语调都平添了些许底气，像刚打了一场大胜仗，开始得意扬扬地为下一年的生活打起了小算盘。

父亲从庭院扫完雪回屋，一边使劲跺着鞋上的雪一边冲灶上生火做饭的母亲说，这雪下的，足有半米，至多不少。说话间，父亲身后房门吱扭一声开了，王老八家二小子兴冲冲进屋，朝还在地上交替跺着脚的父亲说，三叔，我家今天杀猪，我爸让你中午过去吃猪肉。

农人实际早就盼着下雪了。有了这场雪，养了一年的猪呀，鸡呀，鹅呀，鸭呀，就可以宰杀了，然后分门别类地用雪封冻好，包括春节在内的一个冬春的吃用也就有了指向。所以你看吧，每年头场雪一落，整个屯子的上空都飘荡着浓浓的肉香味。

但最欢喜的当然是那些城里驴友和屯西王老八家、赵老三家、吴老二家和孙寡妇家了。他们对雪的企盼早已望眼欲穿，甚至有点儿不耐烦了。有了这场雪，驴友们就会大车小辆地把车开到屯西的望家山下。他们个个穿得大红大绿，跟个新嫁娘似的，登山，戏雪，拍照，将整个山坡印染得姹紫嫣红，比春天山岗上开的杜鹃花还好看。在山坡上，女人们叽叽嘎嘎，追逐打闹。笑闹声就像山上跌落的石头，毫无遮挡地砸进屯里，砸得正在街上疾走的冯老歪脚下一滑，险些摔倒，嘻笑着怪自己精神溜号了。

有了这场雪，王老八家、赵老三家、吴老二家和孙寡妇家，就开始了紧张忙碌，从中午一直忙到晚上，家家客爆满，不是仨一伙俩一串来登山戏雪的，就是一帮帮摄影爱好者来采风的。走了这拨来那拨，你方唱罢我登场。杀猪菜、小笨鸡、大豆腐、土鸡蛋、大葱蘸大酱……都是城里人得意的口味。他们汗气腾腾地来到农家小屋，围桌吃着喝着笑着闹着。有时兴起，摁响播放器，下桌连唱带跳，闹得不亦乐乎。他们高谈阔论着“生命在于嘚瑟”，也感叹着人生的苦短与不易。尤其说到前几天还在一桌喝酒的朋友说没就没了时，大家就不约而同地齐刷刷将手中的杯子举得老高，杯也就碰得叮当乱响。

这农家也会做生意，前屋不光有饭厅，后屋还间壁出多个单间，都是火炕，烧得滚热的。就有被热炕所诱住下不走的，说要体验下小时候睡火炕的那股舒服劲儿。

有对老夫妇登完山，在孙寡妇家吃饭时，听说还有专门为驴友准备的火炕，即刻来了兴致，说他们当年结婚就结在火炕上，正值十冬腊月，婆婆怕炕凉，足足烧了一大捆干树枝子，把炕头褥子都烙糊了，烙得小两口半夜抱起被子跑向了炕梢。算起来，他们进城告别火炕快有三十年了。夫妇俩当即决定住下来，说要重温下年轻时的幸福时光。

就在驴友成群结队络绎不绝地蜂拥至屯西望家山时，也就是这场大雪过后的第七天，住在屯西的张奶奶最终还是没有熬过这个冬天走了。张奶奶走得很不情愿。因为在张奶奶看来，再过三个多月她就是百岁老人了，之前她早就信誓旦旦跟孩子们打赌说她要等到玄孙的出生。这无疑成为了张奶奶临走留下的一个不小的遗憾。其实，同大自然一样无常的人生，就是由无数个遗憾构成的，没有了遗憾，也便没有了人生。

雪刚开个头，好像还收不住了呢。这不，黄昏时分，雪纷纷扬扬又下了起来。王老八和张寡妇望着窗外的雪笑了，他们觉得天上下的不是雪，而是金子和银子。农人也笑了，因为他们自古就认一个理儿，今冬雪盖三层被，明年枕着馒头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