松仁烙饼

一到冬天，就想起姥姥做的松仁烙饼。望着窗外皑皑白雪，就开始怀念小时候和姥姥去山上捡松塔。家乡雪大，地上的雪有半尺厚，姥姥腿短，总是深一脚浅一脚在雪窝子里蹚过。

高高的松树笔直地扎在雪里，枝子各自捧着一团一团的雪花儿，冷硬的风不时从林间穿过，裹挟着雪花跟着它往更深的林子中跑去，一时没找准方向的雪粒儿，便没头没脑地撞上了姥姥挎的篮子，不一会儿，篮子里就积了一层雪。

姥姥黑棉袄黑帽子黑围脖，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睫毛上挂着霜，也不耽误她“寻宝”。脚下波浪重叠的积雪中倘若发现哪里被砸出一个圆溜溜的孔洞，她就像只“大步流星”的企鹅，从雪里奋力拽出来一只脚大步迈出去，再拽出来另一只脚，摇摇晃晃却又十分坚定地跨到小圆洞边上。不出所料，洞里静静地躺着一枚松塔，它在那高高的树尖上待得太久了，风一吹它就一头扎进雪里了。姥姥心满意足地捞出这只松塔，轻轻地磕掉表面的浮雪，欣慰地放进篮子里。

一上午的工夫，篮子就装满了松塔。

裹着风雪回家，姥姥摔打了帽子、围脖上的雪后，换下湿透了的棉鞋和湿了半截儿的棉裤。开始引火，就准备给我做松仁烙饼了。

捡回来的松塔在炉网上煨着，炉网下的火苗悄悄地舔着它们，姥姥耳朵灵着呢，听见松塔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，便帮它们挨个儿翻翻身，直到有待不住的松子从松塔里蹦出来，她就开始对松塔施以“酷刑”。她从旮旯里掏出一个玻璃丝袋子，一手撑着袋子，一手快速地抓起那些滚烫的松塔扔进袋子里，然后拽一根麻绳系好口，就捡起一块柴火柈子使劲敲打玻璃丝袋子里的松塔。当袋子不再鼓鼓囊囊的时候，圆胖的松子便连同它的“盔甲”一同从解开口的袋子里被倒进簸箕里了。抖啊、筛啊、拣啊，松子就蹦蹦跳跳地跑起来，这会儿我就能派上用场了，拿个小盆儿一颗一颗地把“流落在外”的松子捡到盆里。

锅已烧热，倒一点油，哗啦一声松子进锅，铲子翻飞，松子在锅里周旋、追逐。不多会儿，油烟太大姥姥把门推开，门外是翻山越岭来的西北风和久住不去的雪，炒松子儿的香味儿和它们亲密地拥抱一会儿，拉扯着跑远了。小时候的我没什么词儿能形容这味道，长大后闻到的味道愈发驳杂，再难想出那种纯粹的味道具体是什么，不能不说是一大遗憾。

盛出小半盆儿松子，金灿灿，松木香满了屋子。姥姥搬个小板凳，守在炉子边上，咯嗒一声，尖嘴钳子把松子坚硬的壳一个一个打开，油润的松仁儿拢着它金黄的“褂子”落进一个青花大瓷碗里。我眼巴巴瞅着，知道它们的去处，还是忍不住从大瓷碗里摸几粒塞嘴里。吃得多了，姥姥就“馋外孙儿、馋外孙儿”地嚷起来。我便一不做、二不休，抓一把松仁跑到院子里了。

院子里的雪在午后阳光的照耀下，闪烁着细碎的光芒，它们走到这儿就耍尽威风，来到小兴安岭的雪像个旅居的游人，漫游到心爱的地方就住下了。我信步在院子中央，吃着、玩着，将手中的松仁高高抛起，仰着脸、张着嘴接着。阳光让人目眩神迷，金色的松仁纷纷扬扬地落下，有几颗掉进了松软的雪地里，砸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孔，瞬间没了踪影。我赶忙蹲下身，在冰冷的雪地里摸索，试图找回那些失落的松仁，手指被冻得通红，而我却浑然不觉，满心都是寻找松仁的急切与兴奋。

回到屋里，姥姥已经准备好烙饼的面团了。姥姥将面团放在一旁醒着，又开始精心处理那些已经剥好的松仁。她把松仁放在案板上，用刀细细地切碎，再用擀面杖擀一擀，拌上白糖和少许面粉，还不忘抓一把没擀碎的松仁放碗里。醒好的面团被分成一个个小面剂子，擀成薄厚均匀的面饼，满满两大勺松仁馅儿填塞其中，宽大的手掌拍一拍，便是一张饼的样子了。

地锅此时张着大嘴，热度在干柴烈火的烘烤下升上来，姥姥一手一张饼，把它们均匀地贴在地锅的一圈儿。面饼发出“滋滋”的声响，不一会儿，底面就变成了诱人的金黄色，滑到了锅心。姥姥熟练地把饼翻面，继续烙。屋子里的小麦质朴的香气与松仁醇厚的香味愈发浓郁，勾得我像条尾巴，在姥姥的身后甩来甩去。

“姥姥，什么时候能好呀？”我急得不行。

“很快啦！”她手上不停。

“姥姥，我都饿了！”我眼瞅着锅里的饼朝我招手。

“马上就吃饭啦！”她“信誓旦旦”，好像立等可取。

“姥姥，我肚子里的馋虫钻到嗓子眼儿了！”

“这就好啦！”

那时间过得可真慢呀！从白天到了晚上，天光由亮转暗，肚子里的馋虫怕是钻到了眼睛里，以至于大茶盘子里盛着的松仁烙饼永远那么清晰。像农历十八、十九的月亮，没有那么圆，金黄金黄的、胖胖的，一个个堆在茶盘子上，拱出一个尖。似是怎么也等不到姥姥再拿个小碗盛着吃了！怕烫，用拇指和食指尖儿小心地捏着，用食指和中指指腹小心地托着；怕淌出来和了糖的松仁馅儿，一边吹，一边用门牙小心地咬着。烙饼的酥皮落一桌子……

像很多保存在时间里的味道一样，松仁烙饼裹挟着时间也悄悄地驻留在了岁月深处。在每一个寒冷的冬天，每一场纷扬的大雪，每一段依偎在姥姥身旁的时光，总有松仁的醇厚、白糖的甜蜜、面饼的麦香交织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美妙滋味，温柔地抚摸我的味蕾，把我带回小时候的时光，让我在这复杂的世界里，永远记得家的方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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